在母親遠行的迴光中溫習
全然信任地活著
開始山居生活不久,我接在東京的母親來同住。
對於我們與眾不同的生活、育兒方式,母親從不干涉,但多少有點困惑我們為什麼要住到偏僻深山裡。
我希望她在大自然中、有兒孫圍繞,過隨心所欲的老後生活。但勞碌慣了的她,愛幫我撿柴割草,一做就埋頭苦幹,停不下來,總搞到累得連躺好幾天。
她八十二歲時出現失智症狀,性格驟然大變,甚至有暴力言行。無計可施之下,我們只好將母親送入安養院,輾轉換了好多家,最後才總算安定下來。但
每次去探望母親臨別時,母親都說:「一起回家吧!」這總讓我痛心,淚如雨下。
母親畢生無休,為子女、為家庭,粉身碎骨在所不惜。她幾乎不曾享受過悠閒的一天,以致她失智後忘我地吹口哨口琴的模樣,還讓我不禁有些欣慰。
母親出生於北海道,外公是樵夫,嗜酒如命,三十二歲便英年早逝。外婆帶著當時三歲的母親,以繼室身分嫁到函館,但七歲時就與外婆分開,在一家海產批發商開始「女中奉公」生涯,意即在老闆家管吃管住當女傭。
母親有位哥哥也在兒時被送到東京「丁稚奉公」,在老闆家管吃管住當學徒,他就是那位在糖果工廠的舅舅。
這樣長大的母親,很自然地習慣總是先顧慮他人、忽略自己。聽說母親透過相親結婚,到結婚當天對父親仍一無所知。婚後母親也跟兒時一樣,不,應該說比兒時更加為家庭任勞任怨,而貧困又常仗義借錢給親友的父親,平添了母親的苦難。
母親連面對兒媳、孫子,也總是拘謹客氣,即使出門跟村裡年紀相若的老人聊天,也多默默傾聽而已,回到家就慨歎好累。即使只是輕鬆的日常聊天,母親也小心翼翼地為遷就對方話題而忍耐,試了幾次便不想再出門了。
我很遺憾自己其實跟苦於無法寬坦自在的母親一模一樣,因此微妙心理,我曾因看不下去而斥責母親。當時母親與我出門,不顧自己提重物還堅持要幫我拿行李,我馬上告誡她別再說蠢話!我幾乎不曾對母親說重話,當時母親可能吃了一驚,滿臉困惑,低頭唯唯諾諾。那瞬間,我感受到母親一生的悲慘刺入我心。
母親失智後,我常懊悔自責沒多跟母親說說話、沒成功幫助母親獲得自由解脫;但也許,抹殺自己而活著的母親也不習慣接受兒子的體貼?
看著母親,我不禁感慨,失智症患者好像在為人生收尾核帳。那是母親為了結算過往人生而有的反動嗎?長年隱忍的憤怒委屈一舉爆發清空了嗎?如果這樣能讓母親從痛苦中解脫,那麼失智對母親來說何嘗不是幸福?
母親到後來甚至把女兒們都忘掉了,唯獨還牢記著我的名字,母親是這樣深刻地與我相互繫絆。
大地震三年後,距離百歲生日還有半年之時,母親一臉安詳,靜靜辭世,享壽九十九歲半。
我曾經滿懷自卑感,卻忘了我這一生身強體健、幾乎與病痛無緣,都該為得自父母的健康基因而自豪。
而在生活方面,從父親的家教學會整理整頓和打掃,當了多年女僕的母親,在收納清理方面也完全不輸父親,即便晚年失智,收拾廚房的技藝也還讓我望塵莫及。我兜兜轉轉最終找到的志業是以食物打掃身心,這絕對跟父母所給的家教和榜樣有關。
也因父母的關係,我從小就養成設身處地為人著想的習慣,又因不想像父母那樣壓抑地過日子,而特別用心於追求自我,尋尋覓覓最終走上食之道。
無疑的,我的生命是父母的延續,父母無形中領我走上自己的道路,還賜予我「健康的身體」、「打掃的習慣」、「為人著想的心」三樣人生法寶。
奔波一生後,頑愚的我才終於懂得以這樣的父母為榮幸!
藉由長年無數次斷食,怯弱的我也才終於完全信任,生命本來就沒問題,而且天生自然不斷朝更好的方向前進。
與浩瀚無邊的宇宙相比,人類就算能活萬歲萬萬歲,也只是非常渺小的存在。我們只要將自己全然託付給宇宙、大自然而活著,像胎兒一切託付母親一樣,不,其實連託付都是多餘,我們早已深深在其懷中。
古日本人如此歌頌人生:
人生在世,是為了遊戲玩耍吧!
聽到孩子們的笑鬧聲,我也隨之搖擺。
蝸牛跳舞吧!跳舞吧!
要是你不跳舞,小馬小牛會來踢踩、讓你破殼喔,
你就曼妙起舞,隨我去花園遊玩吧!
(出自平安時代末期歌謠集《梁塵秘抄》)
這是多麼怡然自得的生活興味啊!這興味唯有回歸原本天真的生命狀態、又與大自然合一的人,才有福享受。
我以滿懷感恩與喜悅,祈願「半斷食」能讓更多人回轉成這樣的有福之人。